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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赏析|改写《圣经》还是创造“圣经”?

王尔德的《莎乐美》的故事,大致的框架来自《圣经·新约》。具体的出处是《马太福音》的第十四章和《马可福音》的第六章。《圣经》在处理“约翰之死”这个情节的时候非常简单。概要地说明了作为先知的约翰对于希律娶了兄弟的妻子希罗底的不满。这种不满招致了希律和希罗底对其的愤恨。于是,在希律生日的这一天,希律让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跳了一支舞,并应许她任何愿望。在母亲的教唆下,莎乐美要求希律呈上约翰的人头。于是,约翰死在了王权之下。《福音书》在这里就结束了。希律、希罗底、莎乐美和约翰,并没有过多的交集,整个故事言简意赅,两个段落在一起,不超过1000字。 

1893年,王尔德“重新创作”了这个故事,并冠名为《莎乐美》(旧译“沙乐美”)。由此可见,那个在《圣经》中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莎乐美成为了剧本的主角。实际上,王尔德对《圣经》做了一次彻底的“改写”。在《圣经》中,仇视约翰的是希律和希罗底。而在剧本里,希律倒是非常惧怕约翰,一心要约翰人头的,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莎乐美。而莎乐美并非是因为约翰“怒怼”自己的母亲嫁给了自己的伯父,而是她求爱索吻不成,才“因爱生恨”的。可以认为,这是王尔德的第一个层次的改编,在这里,“乱伦”的道德线索退居二线,“情爱”成了生死的命运主导。

希 律 住口,你这妇人!我说你是没有生育的。你没有替我生过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先知说我们的结婚并非正当的结婚。他说这是一种血族相奸的结婚,这种结婚是要产生灾祸的。……我恐怕他这话说得不错!我确信他是说得不错的,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个时候我要幸福。我实在幸福得很,我没有一点什么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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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乐美 我问您要约翰的头。

希 律 不,不,那我不愿意给你。

沙乐美 您发了誓的,希律。

希罗底 是的,你发了誓,谁都听见了的。你当着众人发的誓。

希 律 住口,妇人!我并没有对你说话。

希罗底 我的女儿问您要约翰的头要得很对。他曾经百般地诬蔑我,他骂了我许多离奇古怪的话。人家可以知道她真是爱她的母亲,我的女儿,您决不要退让。他发了誓的,他发了誓的。

可是,作为一个“耽美”作家,王尔德并不会就爱情本身来发表宏论,那是莎士比亚的分内之事。他笔下的“情爱”,几乎全部出自于“颜值”和“声控”。莎乐美不止一次地恭维约翰的英俊和俏美,希律的士兵也曾经多次赞美莎乐美的“美”。两个“绝美之人”本应该“终成眷属”,但约翰是一个宗教的先行者,放弃了男女之事。莎乐美就是源于此,才“因爱生恨”,最后杀之而后快。所以,这可以理解成王尔德对《圣经》的第二层改编,在放弃了道德之后,人们的爱情,来自于原始冲动。这种“冲动”,在剧本中,以“月亮”为“所指”的隐喻出现。全剧一共出现了12次。假若放在尼采的框架内,可以理解成“酒神的狂欢”——当然,“酒神”出自于《悲剧的诞生》,同时这也意味着《莎乐美》是一出悲剧。 

希罗底的侍者 你常常望着她。你把她望得太厉害了。像这样望人是很危险的,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哩。

叙利亚少年 她今晚真美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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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乐美 他好憔悴啊!他好像一个瘦削的象牙雕的像。他好像一个银像。我深信他和月亮一样的纯洁。他好像一道月光,又好像一支银箭。他的肉体一定和象牙一样的冷。我要仔细看他一下。

沙乐美 再说一遍,约翰。你的声音使我沉醉啊。

沙乐美 约翰!我爱上了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像田野中间没有刈过的百合花一样的白。你的身体白得和山上的积雪似的,和从犹太群山上面流坠溪谷之间的积雪似的。亚拉伯女王的花园里那些蔷薇花也没有你的身体这样白,不必说亚拉伯女王的花园,亚拉伯女王那芬芳的香料园里的蔷薇,更不必说那照在树叶上的曙光的脚和睡在海心里的明月的胸……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像你身体这样白。——让我触一触你的身体!

沙乐美 好像莫邪摆人从莫邪矿山里掘出来的朱红,归于国王们之手的朱红一样。好像那用朱红绘着,珊瑚饰着的波斯王的宝弓一样。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像你的嘴这样红的……让我亲一亲你的嘴。

约 翰 不行!巴比伦的女儿啊!梭东的女儿啊!不行。

沙乐美 我要亲你的嘴,约翰。我要亲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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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 律 今晚月亮的样子真是奇怪。你看她的样子不是很怪吗?她好像一个狂女,一个到处找着情郎的狂女。她又裸着体。她全然是裸体的,她在霄汉之间脱得赤条条的。那些云想去遮盖她可是她不愿意。她好像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偏来倒去地在云里穿过……我想她一定是找着情人……她不是像一个东偏西倒的醉妇吗?她像一个发了狂的女人,是不是?

约翰的声音 在那一天太阳会变成包头一样的黑,月亮会变成血一样的红,满天的星会落到地球上来,像熟了的无花果从无花果树上落下来一样。那时候地球上的国王们一定要吓得心惊胆颤。

希罗底 哈!哈!我一定很欢喜看他所说的那一天,什么月亮会变得和血似的,星子会像熟了的无花果一样落在地球上。这个先知说话简直像一个酒醉老。……但是我不愿意听他说话的声音。我恨了他的声音,命令他不要作声。

希 律 那和我什么关系?唉!你看月亮!她的颜色变红了。她变得和血一样的红了!啊!这个先知的预言可当真了。他说月亮会变成血一样的红。他不是这样预言了吗?你们众人都听见的。现在月亮变成血一样的红了。你们没有看见吗?

从《莎乐美》的一开始,死亡的阴影就一直笼罩着全剧。传递死亡讯息的,是约翰,他用“死神拍翼翅”的声音效果,传递出了哥特式的悲剧氛围。“翼翅”的戏剧性声响,在剧本中一共出现了5次。每出现一次,死亡的脚步就临近一分。莎乐美因为执迷于约翰的“盛世美颜”,对死亡不为所动,乃至是在近卫军大尉自杀之后,依然执迷不悟。在剧本临近尾声的时候,莎乐美穿上了七层纱,脱掉了鞋子,在血上舞蹈。这一支舞是死亡之舞。因为一曲舞毕,约翰就会人头落地,莎乐美在亲自品尝了“恋爱是苦涩滋味”之后,也会死去。对于女儿的做法,希罗底支持到底,希律吓得屁滚尿流。莎乐美为爱而死,算是死得其所。而置她于死地的,则是希律的恐惧和后怕。《莎乐美》的剧本写到莎乐美被近卫军团团围住就煞了尾,希律是不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不是王尔德的诉求。

约 翰 你快些走开!我听得宫殿中间有死神拍翼翅的声音。

希 律 不然,确是有风。……而且我听见空中有什么东西好像拍着翼翅,好像拍着很大的翼翅似的。你没有听见吗?

希罗底 我一点什么也没有听见。

希 律 我也不听见了。但是我又听见!这是风声无疑。过去了。不然,我又听见。你不听见吗?这正像那拍着翼翅一样。

希 律 同时我又听见空中有一种拍翼翅,拍着一种大翼翅的声音。这些都是极不祥的兆头。还有其他的。我虽不曾看见,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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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乐美的声音 嗳哟!我亲了你的嘴了,约翰,我亲了你的嘴了。你的嘴唇上有一种苦味,这是血的味吗?……不然这或者是恋爱的味。……听说恋爱的味是苦的。……但是有什么要紧?有什么要紧?我亲了你的嘴了,约翰,我亲了你的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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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月光落在沙乐美身上把她用光明盖着。

希 律 (回头望着沙乐美)把那个女人杀了!

〔众兵士抢上前去把这个犹太国的公主,希罗底的女儿,沙乐美压倒在他们的盾下。

在这么一部混杂了爱欲、血液、死亡、宗教、上帝,甚至是死神、哥特的剧本里,王尔德的诉求究竟是什么?这个无法明说,因为一出戏剧,在作者完成它的时候,只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是交给读者和观众去完成的。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王尔德在《莎乐美》里完整地实践了自己的创作理念:他认为艺术的真正目的是“撒谎”讲述美而不真实的故事,因此他极力反对注重模仿生活的现实主义文艺观。《莎乐美》里那种非理性的肉体崇拜,疯疯癫癫,甚至于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观和道德感的人物行为,表现了王尔德对于爱和美的疯狂的、偏执的追求。从莎乐美遇见约翰开始,莎乐美的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己最为纯洁的“处女之身”贡献给约翰,约翰身上的“神祇属性”,不畏霸权的勇敢,激荡起了莎乐美内心的情感和欲望。求之不得之后,与之一起毁灭,才是莎乐美心中最美好的结局

沙乐美 唉!你总不许我亲你的嘴,约翰。好!现在我可要亲它了。我要用我的牙齿咬它像人家咬熟果子一样,是的,我要亲你的嘴,约翰。我说过了;我没有说过吗?我说过了。唉!现在我要亲它了。可是你怎么不望我呢,约翰?你那双那样可怕,那样满装着暴怒和轻蔑的眼睛现在却闭了。你怎么要闭着呢?打开你的眼睛!抬起你的眼睑来,约翰!你为什么不望我?你因为怕了我所以不敢望我吗,约翰?……而且你那条含毒射人的红蛇似的舌子,你那条把它的毒汁向我喷射的红色毒蛇,现在再也不动了,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个不很奇怪吗?何以那条红色的毒蛇会不动了呢?……你一点也不要我,约翰。你拒绝了我。你把恶言恶语骂我。你把我,沙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的公主,当作一种荡妇,一种淫奔的女子看待!好,约翰,我依然活着,可是你呢,你已经死了,你的头归了我了。我任把它怎么样都随我的意。我也可以把它丢给狗,也可以把它丢给空中的飞鸟。狗所吃剩了的,空中的飞鸟也会把它吃掉。……唉!约翰,约翰,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其他一切的男子我都厌恨。惟有你,你真美丽啊!你的身体就是一根立在白银础石上面的象牙柱子,那就是一所群鸠乱飞银莲满目的花园。那就是一座饰着象牙盾的银塔。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能像你的身体那样白的。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能像你的头发那样黑的。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能像你的嘴唇那样红的。你的声音就是一个熏着异香的香炉,当我望着你的时候我依佛听着一种奇妙的音乐。咳!约翰,你那时为什么不望我呢?你把你的手和满口的恶言恶语遮了你的脸,你把那要见上帝的人的盖眼布遮了你的眼睛。好,约翰,你已经看见上帝了。但是我,你始终没有看见我啊。你那时若是看见了我,你一定会爱我。我吗,我看见了你,约翰,所以我爱了你。嗳哟!我怎样爱了你啊!我至今还爱你,约翰,我只爱你一个人……我渴慕着你的美;我饥求着你的肉;葡萄酒也好果子也好不能满足我这种欲望。我现在如何是好呢,约翰?河水也好海水也好不能淹灭这种情热。我本是一个公主,你轻蔑了我。我本是一个处女,你把我心里的贞操夺去了。我本是很贞洁的,你把我的脉管里满点着情火。……唉!唉!你那时为什么不望我呢,约翰?你那时若望了我,你一定爱了我,我深知你一定会爱了我,并且爱的神秘比死的神秘还要大些。除了爱我们什么都不必管呀。

——或许,这就是悲剧的奥义:“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依照这种创作理念,王尔德创造出了自己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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