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上说,作为一个大三学生的作品,《蒋公的面子》,可堪一读;但假若将其放置在热门戏剧或者是现象级作品的角度上来说,《蒋公的面子》又有一点不堪一击。和电影一样,戏剧“市场”并不完全仰仗“硬实力”。成就热门的,或许仅仅只是“生而逢时”般地运作得当而已。
因此,作为一部南京大学建校110周年的“献礼剧”,《蒋公的面子》中的那些昆曲、美食、诗词、革命区、战争、文人抵牾、甚至是历史变换等等“元素”的堆砌和排列,在此时彼刻,又恰如其分了起来。剧本的故事,围绕三个大学教师在文革时期“写罪状”展开,罪状的缘由是在战时受蒋介石赴宴之邀。当时谁去谁没去,给不给蒋介石“面子”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
老年夏小山:你不要挟嫌报复。我什么时候和蒋介石吃饭了?
老年时任道:谁说你和蒋该死吃饭了?我只交代咱们收到过蒋该死的请帖。
老年夏小山:请帖?没有。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老蒋。
老年时任道:你怎么没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什么?
老年时任道:蒋该死不是当过咱们的校长吗?
老年夏小山:蒋介石就当了一年中央大校长,有半年我都不在中大。
老年时任道:那也是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我只在几次校大会上听过他讲话,这也算接触?
当然,历史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个所谓的“文化人”在是不是要去赴宴的问题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很显然,这是一出概念先行的戏剧。这三位文人——实际上是四位,但是那第四位文人并没有出场,只是作为“麦格芬”存在于想象之中——代表了中国文人的三种面向:愤世、忠君和超然的人生态度。
不消说,穿着西装、套用马列主义说辞、善辩的时任道是一位愤世嫉俗的人物。但是他的愤怒背后,又有着爱国的动机。他反对蒋介石,可在某种程度上,又认为“集权主义”某些时候是有必要的。随着剧情的进展,时任道所表现出来的嗜书如命、对“交情”的重视,甚至是热爱自己的学生,又有着典型的传统文人的血脉。
时任道:他来长中大,中大不是变成党校,就是军校。独裁者眼中,哪有“自由学术之空气”。
时任道:千真万确。教太子读书这事,要瞒着就好好瞒,要显摆就好好显摆。像他这种话里瞒着,话外显摆着的,最没意思。
时任道:关键就在他任命谁做教育长,若真是复旦校长吴南轩,那中大岂不毁了!被清华赶出来的党棍,中大凭什么接收?
而站在他反面的,则是卞从周。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办文人”。他忠君、加入了政府,是一个负面的角色。可剧情过半之后,人们却发现他所代表的,正是孔子、张居正甚至是胡适之这样的中国文人的主流选择。在有机会用自己的才华“治国”之时,他们果断选择了加入政府,成为“局内人”,并对“局外人”发出“你什么都不懂”的诘难。他的做法到底是不是正确,自有历史做评判,但卞从周毕竟不是孔子、王安石、胡适之,他连冯友兰都不是。所以,在是不是要给蒋公面子的问题上,他“斯文扫地”。
卞从周:顾校长只怕是留不住。这些年中大易长,也不知闹了多少风波。罗校长离校前,中大已是多事,又是助教罢教,又是学生上书。好不容易顾校长做出点成绩,学校眼见着走上正轨。这才一年多,又要易长。蒋公任校长,若是能稳定学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卞从周: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太自由了不是好事,何况现在是战时。政府在进步,关押的政治犯不是放出来了许多吗?陈仲甫先生出狱的时候,时先生不也去接了吗?
在西方所认知的“知识分子”的框架内,其实就以上两种分类:要么是反对准则;要么是调和准则。实际上,在中国文化的语境内还有一种更加超然的“魏晋风度”,这就是夏小山。他唱昆曲、吃美食、到处和稀泥。表面上,这是一事无成的“撸瑟”。实际上,这才是精明和世故的中国文人。难得糊涂的潜台词是大部分时候不糊涂,所以才难得糊涂。与上面二位争执不下相比,夏小山颇有遗世独立的超然风骨——当然,这有可能是他腹中空空装出来的,可是剧本中这么说:“可也是真正的名士做派、魏晋风度,就是装的,也没人能比他装得更像。”
夏小山:你说他家那个姓徐的师傅?手艺确实好,七年前我在他家吃过一次。他的清炒虾仁是一绝,清甜可口。独特之处在于浆汁,甜而不腻,是他独创,不外传。
【时任道家灯亮。夏小山站着清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中的“一枝花”。其余二人拍曲。
夏小山:(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夏小山:(唱)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雕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当然,无论他是不是装的,夏小山所代表的始终都是一种中国人所独有的“情怀”。中国人所讲求的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在一个乱世,只能“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夏小山是不是真的清醒,剧本中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从他在文革期间的“供述”来看,他大致上也是那种惧怕当权者的角色。知识分子——假若中国有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话——和农民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识文断字。而在于知识分子,只要将其“停薪”,他们就一无是处。而农民,只要让他们劳动,土地就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卞从周:(对时任道)你还说我们好面子。你是这里最好面子的。你不给蒋公面子,蒋公就不给你面子!世道就是这样。要做成事就要豁得出面子。
时任道:我还就不给他面子了。你们都顾及自己的面子,我为什么不能顾及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比天大。我的书,你们谁能弄过来就归谁。我不要了。人亡弓,人得之,何足道!何足道!
夏小山:他是真的?
卞从周:真的假的?
时太太:他开玩笑的。
所以中国人还有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误国,等等论断。这些并不打紧,要命的是,剧本里还有一种更加利己和实用的知识分子的选择。虽然这个角色只是一种“麦格芬”的存在,但却令人警醒。这个人叫做楼之初。他早早地远离的是非之地,去了国外,教起了中文。可以谓之是一种“出逃”。即便大材小用,即便有着方言障碍,但依旧有着用武之地。不像这几位留在国内的,只有在“审查室”内,苦苦思索当年的所作所为,看上去猥琐,或者是无奈地回想着“我到底要不要给蒋公面子”——当“人民民主专政”来临的时候,当权者根本不需要你去考虑“面子问题”,而是生死问题。所以,断了你的工资,斯文不如扫地。
卞从周:你不了解他。楼先生并不像他平日表现的那样潇洒。去年不是传说孔祥熙用营救留港人员的飞机运老妈子和狗,造成香港的政府要人、文化人无一生还什么的吗?学生都罢课“倒孔”去了。楼先生对此虽然不发一言,可暗地里也让几个他喜欢的学生去劝说同学复课。他不喜欢孔祥熙,可是支持政府。
卞从周:他是皮相上的“自由主义者”,骨子里的“集权主义者”。你不要看他平日狷介自高,名士做派。其实他和政界很多人都有交情。他的弟妹还是某次长的千金。蒋公做校长的消息出来后,你听他说过一句话吗?没有。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聪明得很。
时任道:他出国?他能做什么?
夏小山:教外国人说中国话。
时任道:他那一口浙江官话,中国学生都听不懂,还去教外国人。
卞从周:学了一辈子中文,连外国人都教不了,不是很讽刺吗?
时任道:我研究了半辈子《史记》,仍看不清今日之乱象,研究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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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夏小山:他们……都不见了。早晨起床,一个也不见了。半夜里闹,你听见了吗?
老年时任道:听见了。闹什么?
老年夏小山:我也不清楚。你没出门看看?
老年时任道:我不敢。躲还来不及呢。
老年夏小山:听说城南的“红总”要来攻打文革楼。老年时任道:那咱们怎么办?
老年夏小山:我们怕什么呀?到谁手里还不都是牛鬼蛇神。
老年时任道:怎么不怕,你快回房去。让他们看见又要说我们订立共守同盟,就更说不清楚
了。
知识分子其实是没有困境的——起码剧中的这三位是没有的,他们所有的,仅仅只是要不要去吃这顿饭,而且用什么名义去吃的困惑。他们的做派、纠结、苦恼、牢骚,甚至是某些程度上的自负和自满,全部来自于“头衔的纷争”。他们没有想过,自己何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只是在“名词之争”和“细枝末节”上缠斗。看着可笑、听着荒诞,与之相比,貌似蒋介石更有资格来做中央大学的校长。
他们就好像是那个时代的“混子”。当然,在这个时代里“混子”依旧会用昆曲、美食、诗词、曲赋等等“情怀”、“怀旧”之物来包装自己。也就像是崔健在《混子》里唱的:
说起严肃的话来
总要结巴兜圈子
可干起正经事来
总要先考虑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