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舍的作品序列里，《西望长安》是一部鲜少有人提及的剧本。除了与政治相若——没有正面表现国家领导干部之外，整个剧本并未体现出老舍那为人称道的“京味儿”。甚至可以说，在老舍的作品序列里，剧情简单、对白缺少韵味的《西望长安》，是一部排名靠后的作品。不过，即便是某种“政治作业”，老舍却依旧在剧本里提供了一整套的“防骗指南”。 

《西望长安》的主角是一个叫做栗晚成的骗子，其人物原型是新中国第一政治诈骗犯李万铭。实际上，栗晚成的骗术并不高明，甚至有一些愚笨。他只是反反复复地说起自己那破绽百出、漏洞遍地的“革命历史”。只要稍有常识，就能识破。可就是这种技术拙劣的骗子却能屡屡得手。在剧本中，栗晚成从一介平民变成了国家高级干部；而在现实生活里，李万铭也是一路骗到了中央。

达玉琴　哼，有那么一天，你会升到军长！

栗晚成　我已经转业，怎能够……

达玉琴　凭你的英雄事迹，你会转回去！

栗晚成　（惊异）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达玉琴　凭我的直觉，直觉！我真说对了吗？

栗晚成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哪！

达玉琴　我懂得怎样保密！

栗晚成　北京来了电话！

栗晚成的骗术，在于“诈唬”和“表演”两个方面。他总是会拿着所谓的介绍信、公函、电报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并且捕风捉影地表达自己和中央最高领导之间的旧情。这一套“诈唬”的手段，取得了人们半信半疑的信任。随后，他则用“表演”的方式，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英雄过往”。他说自己脖子里有弹片、吸过过美帝国主义毒气，乃至是那个不知是不是有问题的坡脚，也是他行骗的工具。在这两个层面的“夹击”之下，小至普通群众，大至领导干部，都被他唬住了。

栗晚成　医院？早去过了。几位最有名的医生都给我检查过，他们都说：子弹离大动脉太近，一时不……不……不能动手术！

栗晚成  可是，敌人放了毒气，一种发酸又带着点甜味的气体！我昏迷过去。从那以后，我……我……我说话就不方便了，越着急越结巴，毛病就在这里！

栗晚成　大嫂，你听着！（急掀裤角）看！在朝鲜战场东线上，雪有三尺多深，我指挥一个连队，跟敌人苦战了七天七夜。首先，我的腿受了伤，我好歹包扎了一下，不退！我一退，就必定影响全局。（放下裤角，急掀起上衣，露出腹部）看！有一天，刚刚天亮，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这里，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拍，拍，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去。

实际上，这并不是骗子骗术高明，而是上当者心甘情愿。

《西望长安》写就于1956年，在当时的社会中，人们对英雄——抗日英雄、国共内战英雄、抗美援朝英雄——有着无穷无尽的想象。此时，在生活中出现了一位“英雄”，人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如何揭穿他的谎言，而是去沾一沾“英雄之气”，变着法子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说辞。所以，那些怀疑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人们选择相信的动机。

杨柱国　我看了那个文件，最初觉得不大对头。可是继而一想，他是到中南去受训，受训的事也许由军政大学负责组织、布置。不是吗？部队有部队的一套规矩、办法，咱们不大懂，就批准他去吧！

达玉琴　（口中责备栗晚成，而实际是不满意林大嫂）老栗，你要记住，正因为你是个英雄，你才最容易得罪人。你的话说得稍微差点分寸，人家就会说你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林大嫂　（听出弦外之音，也施展口才）是呀，我是个老落后分子，不象你那么聪明，玉琴！看，你才认识了他这么几天，就多么了解他呀！

仅仅写一个骗子，并不是老舍的本意。在创作这个剧本之初，时任公安部长的罗瑞卿就希望老舍能够写出中国版的《钦差大臣》。所以，描绘一幅官场上的“群官众生相”，才是老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诉求。在剧本中，老舍一共描写了十三位领导干部。官职从学校干部、省厅级干部到国家级干部与军政干部呈正态分布。这么一群本应该是社会上最优秀、最有洞察力和能力的人物，被一个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混混”耍的团团转，的确是一个讽刺。

唐石青　党员鉴定书的底稿，洪司令员的信稿，他的全部历史的底稿，都在这里！咱们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呢，他可是老得时时刻刻带着这个小本！

杨柱国　演话剧不是有提词的吗？没有这个小本提醒这位演员，他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唐石青　看吧，各地方各机关的信封、信纸，还有军事机关的。

不过，这并不是讽刺的终点。在剧本中，干部之间的倾轧、吐槽、抵牾，乃至是威胁与嘲笑，才是对“领导阶层”的最大讽刺。同侪之间有某种程度的“相轻”本是一件正常事。可借由一个骗子，去展现各个阶层领导的胆小怕事、欺下瞒上、阿谀奉承、追求政绩，足以见得老舍的笔力辛辣。虽然《西望长安》在艺术层面上不能与《茶馆》相提并论。但是在表现“骗术”以及追求果戈里式的讽刺力度上，老舍做出了表率性的贡献。

林树桐　唉，马主任、卜司长，还有我，都是用新社会的道德标准衡量了旧社会剩下的渣滓！

唐石青　据我看哪，林处长，你们恐怕是用旧社会的思想感情处理了新社会的事情！

杨柱国　你说得对，老唐！得啦，三天就破了案，我祝贺你的胜利！（举杯）

唐石青　领导的胜利，咱们大家的胜利！可是美中不足，这个小鸡尾酒会开得不很圆满！

在栗晚成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种“喜剧元素”。栗晚成那滑稽的语言和动作，以及那条半瘸不瘸的腿，成为了这个人物的喜感来源。他的“骗局”几乎是无欲无求的：没有政治诉求、没有经济目的，也不是为了女色。他之所以行骗，目的全在于可以像寄生虫一样或者，由政府和人民养着。这样的人物，与其说他“小富即安”，倒不如说这的确是一个没有“道德败坏”、“良心尚存”的骗子。在现实生活里，李万铭也是这样一个人。

栗晚成　我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为往上爬。爬的越高，享受越好！

杨柱国　看起来，你是个很简单的人哪。

栗晚成　我是简单！我只想骗点好吃好喝，没有别的！

在被逮捕归案后，李万铭一股脑地全部道出了自己的诈骗事实，大大小小的官职，搞得公安部很是难堪。社会上对他是不是国民党间谍的猜测也从未停歇，人们不相信一个骗子为了吃吃喝喝就可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人们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就好像当初坚信他是战斗英雄一样。

1955年李万铭进入监狱服刑，成了众矢之的；1956年，老舍写出了《西望长安》，家喻户晓。历史是吊诡的，也是淘气而反讽的：1979年，李万铭被平反释放，还得到了国家500元的“冤狱费”；而本该是国家功臣的老舍，因为不堪政治运动的屈辱，自沉在了太平湖。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讽刺，那政治绝对是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