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邻居们围在一起聊天,会指着楼上一个阿姨跟我们小朋友说,“伊是上海人,不声不响的,不同我们乡下人讲话的”。哦,上海人的“不响”大概是看不起人吧,那时候的我这样想。
有次在上海搬家,楼下邻居拉着我的房东说,“这个房子你们借得好的,小姑娘不响的,稳得住”。哦,上海人口中的“不响”可以是种正面评价,那时候的我这样想。
有一天看到了小说《繁花》,里面频繁地提及“不响”这个词。原来上海“不响”的场景、含义这么丰富且有意思。后来看到《繁花》舞台剧的演出信息,想着“不响”这个词要怎么展示呢?
三个小时,它没有把上海的全部都演给你看,甚至也没有展示完原著小说,但它给观众的留白就像小说给舞台剧创作者的留白一样,每个人都能填出不一样的东西。我仿佛看了三小时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却想起了经历过的有关上海的一切。
我看到了上海的“不响”。
1
小毛,工人阶级家庭出身,住在大自鸣钟那里的弄堂。
小时候,总是闲不住。邻居们总喜欢叫他帮忙做事,可能看起来老实又傻傻的吧。
张嘴就是《水浒》、《三国》,遇到朋友就想插香结义,这样就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姐妹,永不会变,比如排队买电影票认识的沪生,还有通过沪生认识的阿宝。
但认识姝华姐姐以后,也会偷偷抄《蝶恋花》的词牌,帮她去旧货店淘完全看不懂的书。
长大了的小毛,还是闲不住。楼上楼下的跑,常常去二楼银凤姐姐家里。
小毛被安排进钟表厂工作,面子十足,姆妈帮他相中了春香,想叫小毛结婚。
小毛说不要,最后还是不响。
后来,银凤姐姐的海员老公也回来了,姐姐说要跟小毛拗断,还能怎么办呢?
小毛不响。
可她还和沪生、阿宝说小毛要结婚的事情,小毛本来远远看着,不响。
但最后还是冲过去了,那索性就都拗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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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小毛虽然读书不多,有着江湖气息的理想主义,但人总归是要长大的。那些弄堂里的朦胧记忆找不回来了。
2
阿宝,资本家家庭出身,住在皋兰路,旧名高乃衣路。房顶上能看到大半个卢湾区。
楼下的小妹妹蓓蒂喜欢弹钢琴,叮叮咚咚的,交关好听。
有一天,家里的房子、祖父的别墅都被接管了,蓓蒂和照顾她的绍兴阿婆也失踪了。
阿宝虽然从来都不信什么“永远”,也清楚地知道事情总是特别复杂,尤其不像小毛想的那样简单。
道理他都懂,阿宝只能不响。
远嫁吉林的姝华有天突然出现在上海,她好像见过失踪前的蓓蒂。可那时候的姝华疯疯癫癫,她说蓓蒂变成了金鱼,被野猫叼进了黄浦江。
阿宝在后面一言不发,弯着腰,失去了站直的力气。
阿宝习惯了不响。
一晃二十年,阿宝成了宝总。事业有成,春风得意,却总经常笑笑不说话,尽显成熟商人的风范。朋友有事,他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也从不宣扬自己的“功绩”。
宝总,真是一个难接近的人。但如果蓓蒂还在的话,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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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不太跟别人倾诉自己,听别人的倾诉,一般也会“不响”。大概这就是能从阿宝变成宝总的秘籍吧。
3
沪生,革命军人家庭出身,住在带电梯的拉德公寓。
他不像小毛那样跳脱,认准死理,他晓得很多事情的无奈。
比如他喜欢姝华,却劝姝华不要总看不合时宜的书,阻止她的理想主义发散。
又比如阿宝和蓓蒂家遭受冲击,作为朋友他努力过了。
除了劝阿宝和家庭划清界限,在找蓓蒂这件事上,他不响。
沪生也不像阿宝那样稳重,不大说话,他知道该表达的时候还是要表达。
最后他成了八面玲珑的大律师。
沪生前半生顺遂,他也很习惯这种顺遂,“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
他喜欢船模,尤其偏偏喜欢那些“战败了”的船模。
有一天,他的家庭也受到时代的冲击,从电梯房搬进了老破小。也在那一天,遇到了从吉林逃家的姝华。
往日女神风华不再,胡言乱语,令人心碎。
最后,沪生给自己套上了一层保护色,更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又回到了平坦顺遂的日子。
沪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口,不争先;不响,也不影响他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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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小毛和阿宝,沪生更加模糊,没有棱角。但平凡,亦是不凡。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人也是一群人。
4
银凤,小毛的二楼姐姐。小毛说她长得比照相馆橱窗里的任何照片都要好看。
丈夫海德是个海员,每次出海总能带回来一些东西。在一切凭票的年代,邻居们不要太羡慕哦。
可银凤还是开心不起来。
丈夫常年不回家,有时候说好要回来,买好了电影票却空欢喜一场。
一人独自撑起一个家,二楼爷叔不怀好意的目光无处不在。
银凤常常觉得自己忍不了了,但没人可说,也不好说。只能不响。
小毛是烦闷生活中的清风,憨憨傻傻的毛头小子,会夸人,会关心人,比远在天边的海德好多了。但终究是饮鸩止渴。
有一天,海德回来了。两人坐在饭桌前,相顾无言。也不知道二楼爷叔有没有说什么,海德不响。
海德拉着路过的小毛一起吃饭,三个人坐在那里,气氛尴尬。
银凤开始不响,后来追上跑掉的小毛,说要拗断。
却还是忍不住拿小毛结婚的话题试探他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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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凤和小毛,是因为爱吗?大概还是需要一份依赖吧。但二楼的邻居姐姐却成了小毛生命里难以磨灭的印记,直到死亡。谁让小毛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呢。
5
姝华,美丽、善良、有才华,一切好的形容词都该属于她。
她喜欢看书,喜欢文字,喜欢思想。
她总是想很多。但也没人可讲,沪生总是叫她“不要讲了。”
姝华和沪生暗生情愫,虽然会有一些小摩擦,但心里总是欢喜的。
蓓蒂家里出事的时候,姝华坚持要找蓓蒂,更想帮她保下钢琴。
可是后来,只有姝华找到了蓓蒂和绍兴阿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于这件事,姝华总是不响。
姝华去了吉林,很快就结婚生子,一个接着一个。没人知道她的生活到底如何。
直到她突然蓬头垢面出现在上海。
她说她好饿,说被无锡火车站关了起来。
一会儿念着诗,一会儿说蓓蒂变成了金鱼。
大家都不响。
后来,姝华很快被老公带回了吉林。
阿宝安慰沪生,说没准姝华是因为太幸福了才离家出走的。
大家都不响。
姝华呢?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跟以前一样。
这次,问也问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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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华讲蓓蒂变成金鱼的故事,一下戳中泪点。姝华说,蓓蒂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做金鱼,姝华说不要,她想做人。
6
李李,至真园的老板娘,北方人。来历成迷,不喜欢玫瑰花。
她聪明,漂亮,情商高,追她的男人应该能从上海排到江苏了吧。
她却独独钟情于阿宝。
李李的过去很伤,她谁也不讲。她开始想试探着讲给阿宝听,阿宝说,可以对着录音机讲。
李李不响。
常熟的徐总想追李李,李李带着一大帮朋友想要躲过去。没想到其中的汪小姐却深陷徐总的泥潭。而李李顺势跟阿宝告白了。
阿宝不响。
李李最后还是告诉了阿宝她的故事。带着恨的,带着永不会释怀的决绝,带着一辈子要把那些事刻在骨子里的痛苦。
李李不相信人,但她信阿宝。
李李和阿宝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响,但面对阿宝的不响,却次次主动。
阿宝最后说,我认真了。
李李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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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李的经历,根本不可能再相信人,而阿宝的心里,也有放不下的过去。花花世界,往事烦忧,生活不响,还在继续。
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演员走上了舞台中间的圆台。旋转的圆台带着观众一个一个认识人物,《新鸳鸯蝴蝶梦》响起,灯光亮起,该散场了。
繁花中的点点,他们不响,他们不想。
而我们,明天还要上班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