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大也很小的故事。
就像丁西林所创作的戏剧,很小的场景,很短的篇幅,很可爱很真实很聪明的人。《春逝》中的三个人都是如此。对于民国背景的故事我总有相当程度的偏爱,不仅仅是因为时代为他们铺上了一层气质独特的底色,也因为每个「小」里都隐藏着「大」,却又不会为了「大」而被消磨「小」的价值。
就好像静薇讲给建雄、又被反过来讲了一次的「相对论」,对于一个人而言漫长的十年,之于宇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是这漫漫历史当中也许用一句话就能讲完的故事,就成了很多人的一生,其中的厚度和重量,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对于戏剧来说,讲好一个故事是基础,而只有生动、鲜活的人,才能真的讲好他们自己的故事。
同为女性,对于这个故事的感知总会更深刻一点。静薇因为祖母的一句话能够去念书,她的乐观后面必定藏着无数艰辛与眼泪,建雄从名字到成绩,从来都不比男孩差,却在庚款考试取得第一名的时候,仅仅因为「是个女孩」而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当时静薇对她说的话不是安慰,是比她长了12岁,真的经历过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太多被盲目地赋予了性别化的东西,物理学(或者说数理化)是Man’s world,所以研究所里连女厕所也没有,这个世界是Man’s world,所以考第一名的女孩不如考第二的男生,最佳教员的奖品是一条领带。
从来没有女人赢的这项评选,从来没有女人考过这个成绩,从来没有女人在这个学科读到博士,从来没有女人丧偶之后走出家门去办女校。
静薇、建雄,还有静薇口中的祖母都在说:那我们就做第一个。
她们比谁都坚强,我们才能在这个被压缩到一瞬的进程里,走在她们走出的那条路上。
12岁的年龄差,让他们始终在以不同的方式和这个Man’s world对抗,就像借由丁所长之口所说出的戏剧表现要看细节,这里方方面面展露出的温柔都揪紧了我的心脏,凳子太高身形又小,静薇穿高跟鞋,没有女厕所,她自己去倒马桶,建雄帮她改了椅子,再到后来丁所长不经意的一句:「椅子已经换过了」。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静薇都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引导者,我最喜欢的一场可能是在建雄要增加研究方向时两人的争论,「没有使用价值」是理论物理学长期的困境,「不想你那么艰难」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直到建雄出国,她才在信里写「也许当地对于亚裔女性的态度会让你沮丧」……她的存在,就是建雄,也许还有更多女学生独自走在夜路里的星光。
但这部戏也并非仅与性别相关。剧中三人都在从不同的身份角度表现出身为研究者的「单纯」,他们都在肩负着时代赋予自己的使命,对丁所长来说是做研究、写戏剧,在汪秘书要女研究员陪吃饭的时候拂袖而去,对静薇和建雄来说,是做研究、做一个女人,也许当时当下的世界有它的运行规则,我们不想、也不会被它打倒的。
于是他们显得尤其可爱,作为观众我极其赞赏整部戏中对建雄和静薇两个人堪称细腻的刻画,因为整出戏都没有采用多么波浪壮阔、大开大合的叙述方式,两个人之间从误解到相知的节点数来都好像十分平常,但是我给你讲故事、你为我修椅子,我帮你申请学校,你为我把领带改成丝巾,物理研究所中唯二的女性、甚至是当时的中国物理学界唯二的女性,彼此搀扶、彼此陪伴、彼此支持,所谓灵魂伴侣,不外乎如此。
如果吹毛求疵一点的话,静薇在这里的角色设置仍旧有点「奉献」的意味在其中,缺少个人成就铺陈来树立她自己的开创意义,但是鉴于《春逝》本身的叙述方式也并未朝向女性史诗的方向,这个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最后的那段舞蹈,可能是我所能想见所有浪漫的具体,她们的舞步中被拉扯出了很长很长的一条线,是小年夜的烟火,是被卖掉的留声机,是原本坚固的时间被撕扯出了一道裂口,有宇宙般浩瀚的温柔流淌而出。
静薇用来跟建雄交换的珍珠项链,是从祖母那里传下来的,这身为「第一个」的勇气和力量,也在随着珍珠的温润的光芒,如星海般闪亮,在漆黑永夜里,照亮一个方向。
对于坐在台下还没有哭完的我来说,整个宇宙的浪漫都在此刻成了音符,它有迹可循:是祖母开办的女校,是第一个物理学女博士,是没有女厕所的战壕,是孤身一人吹着口哨走完的那条满是星星的路,是卖掉的留声机,是被调整了高度的椅子。
最后,他们更改了拜伦的诗句。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joy and pearls.
没有眼泪,没有沉默。
我于深夜里走过一条星光遍洒孤零零的路,是要把宇宙的故事讲给你听,是要你看我们跳一支舞。
我的灵魂、身体、自由,都仅属于我。
*
在三八国际妇女节的前一天看到这个故事,我莫名想起了自己的一点小事。大约两年前吧,终于有人把女大当嫁的问题摆到了我眼前,而我八十多岁,小学文凭,时至今日字都写不全几个的奶奶说:「谈恋爱是好事,结婚是好事,生孩子也是好事。但我们养这么好一个姑娘,不是为了去给谁家生孩子的。」
回家的路上听了《春逝》的歌,她们唱:
「尝遍人间俯仰
一寸烂漫癫狂
世界因此始终有春山可望。」